台灣廢墟創作自述:關於如何被廢墟召喚的無聊人生 文/姚瑞中 已不知是何時開始對廢墟有興趣了,約莫是在1988年秋天進入聯考補習班後,每天面對大大小小的、小考、段考與模擬考,背誦著早已名存實亡的地理與對岸的中國歷史事件,熟記各種三民主義的制式回答,而數學從來就在個位數中徘徊,在這個塞滿上百人如同軍隊訓練的狹小房間內,大家試圖以短暫的密集公式填鴉,換取「由你玩四年」(University)的大學生活;想當然爾,這種日復一日看著分數慢速成長的日子,並沒有什麼特別值得留念的,若真要為那個短暫的苦悶歲月勾起絲絲回憶,大慨只有與友人相約翹課去流浪的插曲吧! 每每在冷氣房中睡得不省人事差點沒感冒之後,就乾脆翹課瞎晃到無人跡的廢墟去,沒有特別目的,更沒有任何壞念頭,大概是潛意識怕被人「抓苞」,躲在這個沒人管的廢墟裡什麼事也沒幹,就傻傻地抽著香煙,面對破舊廠房與斑駁牆璧,想像著未來遙不可及的藝術大夢,或者朝著被畫得亂七八糟的牆上扔石頭,狂笑藝術只是有錢人家的裝飾品,或者藝術充其量不過是一種自我安慰的託辭;當時能做的,只能在空曠廢墟中對著如黑洞般的暗處狂笑,然而卻沒有任何回音,只有那千古不變的永恆沉默與頹敗的空間為伴! 之後全補習班居然就我們幾個經常翹課的「怪咖」考上大學,想當然爾,這家位於公館,標榜學術科合一的補習班也就壽終正寢了。1990年上了國立藝術學院(國立台北藝術大學)美術系之後,每天在如同廢墟的蘆洲校區上課,有時遇到颱風淹大水,汪洋一片如沼澤的校園景觀至今仍深印心中,教室桌椅不自覺地漂到校門口前,懷疑是否要上課的我們一群「傻B」,只好划著桌子做的「船」,與老師在一片汪洋的校園內討論藝術,說來倒也瀟灑,這也是我第一次划船的經驗。每天在破舊畫室上著藝術的春秋大夢,在野草叢生的中庭內對天發呆;有一次西洋美術史課上到一半,突然腹部隱隱作痛,趕緊蹺頭去廁所「撇條」,上大號時抬頭一望,骯髒的蹲式廁所牆上由不知名學長留下了一句話,上頭寫著:「世界在外面等著我們!」當時如同被醍醐灌頂一般,就在「大條」落入馬桶、全身舒暢的瞬間頗有覺悟,於是狂奔教室拿了尼康FM2相機,騎上我的紅色偉士牌,就如此展開了翹課與拍照的日子。 有時會晃到北海岸的「飛碟屋」,不然就去八里海岸線看海,沒事上上山、眺望海,偶而去廢墟發發呆,或者到吳中煒開的「甜蜜蜜」店內與來自各地的「怪咖」聊天。這是一家不斷舉辦各式各樣活動的怪店,包括猶如垃圾般的裝置藝術、吵死人的電子噪音、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小劇場、莫名其妙的錄影藝術、老是走音的地下音樂、亂七八糟的詩作…等林林總總深具實驗性的節目,整個店面雖然不大,但感覺就像當年達達運動的「伏爾泰酒店」(Cabaret Voltaire)般地狂亂,店裡的空間擺設隨著店主吳中煒的心情每天都在變動,其中大部份陳列物都是他在全省各地撿來的古董、廢棄物或是即興創作的作品,就在這個奇特的「咖啡館」中,瞎混地找到了對藝術的偉大憧憬,這點也促使我們將來成為一起混廢墟的同好。 除了混「甜蜜蜜」、或者在工作室寫些莫名其妙的論文之外,後來乾脆與同學組織登山社擔任嚮導群群長,三不五時就往深山鑽,雄心壯志的背負三十公斤重裝,在漫無人跡的名川百岳中看遍名山大澤,甚至差一點沒被超級強烈颱風給吹下山崖、在能高安東軍的奧萬大北溪旁被虎頭蜂螫斃、在聖稜線上喝著比咖啡還要黑的黑水塘死水,或者在大雪過後的南二段吃著路邊的挫冰加蜜餞,卻也從來沒在山上拉過肚子,這些點點滴滴實在可以去參加荒島求生之類的比賽,我也跟我親愛的「山胞」們渡過了難忘的大學生活。 不過當時並不是為了玩耍而翹課,是為了看看外面廣大的世界,但老師們似乎不太瞭解我的想法,就在畢業前夕,就因為一堂必選修的「藝術選讀」曠課被當,而被親愛的老師硬是給留了下來。於是不服氣的我乾脆先休學去當兵,執行我的創作計劃「反攻大陸行動-入伍篇」,開始每天在大園空軍401聯隊基地數著起起落落的飛機,想像何日才能出國。白天在第五修護補給大隊的政戰室畫宣導壁畫,晚上則當KTV店長,除了煮茶葉蛋、滷雞腿、剉冰之外,要不就是對著醉得不省人事的軍官,畫著一幅幅帶著猥褻又敗德的素描,更諷刺的是靶場沒去過幾次,體重倒是拜下棋贏了不少泡麵之賜,上升到有生以來最高點(68公斤)。而每當「莒光日」時,則帶領眾處室兄弟念口號,然後大夥再於昏暗的KTV冷氣房中緩緩昏睡,就這麼日復一日在KTV的情歌旋律中,執行我英勇國軍的「反攻大業」;有時一些「兵變」的菜鳥會來KTV找我做心理輔導,但偏偏我自己就是兵變的「老鳥」,時常在想如何「自裁」最完美(完美主義者的悲哀就是連死都想要徹底完美),原本想用KTV的媒氣壯烈引爆,沒想到台中KTV大火讓總政戰部下達命令--一律禁用瓦斯桶改用電磁爐,所以只好每天與眾阿兵哥大眼瞪小眼直到「光榮退伍」(有證書為證)。 好不容易從空軍退伍之後,先回藝術學院把畢業證書弄到手,此時另一批在三芝廢墟創作的學第要去當兵,於是我跟一些剛退伍不知要幹嘛的同學們,就在三芝「東方淨心」療養院旁的廢紡織廠內開始了廢墟的創作活動。偶爾療養院的精神病患會來參觀,本來擔心我們鬼畫符般的畫面,會刺激他們的病情,沒想到他們居然還要跟我們拜師學藝,當時驚覺藝術家與精神病患的界限好像蠻模糊的,都是一群社會邊緣人,不過我們卻也在這個廢墟中,找到了屬於我們的創作樂園;當時對我而言有一種體悟,在如同廢墟的樂園中,我們揚棄了原本的面貌與純真,被流放至一個充滿慾望之國度;透過這處無人管理的「樂園」,我們試圖找尋那不斷停駐卻又不斷消逝的夢想;透過創作,我們試圖召喚那原本就不屬於現實世界的憧憬。然而,我們試圖喚回的並不是失落的現實本身,而是一個存在於現實世界中更大的失落;或者,可以說是一處永遠也抵達不了的烏托邦。 說也奇怪,當時居然以在高山上隨處尿尿而發想的「本土佔領行動」一作,被選為1997年威尼斯雙年展台灣館代表藝術家之一,開始展開了赴外國參展的日子,1997年底去美國舊金山及紐約駐藝術村半年,2001年又去英國倫敦駐藝術村四個月,在國外參展、閒晃、混吃等死的日子中,驚覺像我這類「棄業青年」還真不少,而一些當地藝術家聚集的廢墟也被整理地很好,甚至搖身一變成為藝術家創作的大本營,這點倒是給我不少啟發。回國後除了創作與展覽之外,沒事接一些鳥不拉雞的案子混口飯吃,或者寫寫稿介紹當代藝術,「周休八日」的日子於我而言,如何打發時間變成一個很重要的任務,無聊感似乎已成為生活中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;有時沒事幹隻身晃到廢墟內拍拍照、發發呆,在台灣各地廢墟瞎晃的日子,換來的是幾百捲黑白底片。 這十餘年來零星於台灣各地所攝得的這些照片,原本是為了創作需要所收集之影像,後來與友人閒聊當中才打算認真地在將這些照片集結起來,並密集補拍遺漏地點的照片,前後大約花了半年時光吧!在35歲生日前,我把這段陪伴我度過許多光陰、被人遺忘的空間,在漆黑狹小的臨時暗房中放大出來。在這一張張於顯影液中逐漸清晰的黑白影像中,我看見的不是破敗且刻意被人遺忘的過去,而是一個淒美頹廢日子的追憶,我只是藉由暗房的放大儀式把它們釋放出來罷了,除了有一種莫名的傷感與親切感之外,也同時告別這段張狂流放的年輕歲月。 之所以會有這個展覽,除了以上個人因素之外尚有其它原因,不是對鬼屋特別感興趣,也不想唱衰台灣產業,更非九二一大地震的災難紀實,而是一個試圖集結台灣廢墟頹之美的攝影展。這些黑白照片包括散佈於全台各地的工業廢墟與環境汙染現象,並聚焦在廢棄住宅、災難建築與權貴官邸之上;也展出一些廢棄遊樂園與殘破玩偶,回味一下失落的童年;至於照片中的偶像神祇,則試圖呈現充斥於全島的造神運動與信仰的錯亂。觀眾看了以上這些照片後可能會很絕望,台灣那來那麼多廢墟啊!連我自己也覺得不可思議;因此也帶入台灣近年來「閒置空間再利用」的實例照片,試著將廢墟再生的可能性進行討論,也算是另一種絕處逢生的期待吧! 若說時空交集是一個過去與未來的顯現,那麼鏡頭當下的真實究竟是否能夠永恆地存在,也就成為一個吊詭的幻像,或者可以更消極地說,所有的一切必將成為未來的廢墟,所有一切影像終將逐漸褪色;我寧願相信照片不只是一個必死的見證,而是一個再生的界面與莫名的時空召喚。 對我而言,廢墟之所以成為廢墟,它不只是一處被人們遺棄之地,透過這些被人們遺忘的場域,我們都在學習如何遺忘,遠離永不復返的回憶,而這一切都指向對完美世界的嚮往,但完美世界也意謂著世界的結束與毀滅,遙不可及的烏托邦也宣示了意義的終結與消失;時空在廢墟靜止,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奠基於失落的幻覺、一處無人跡的美好他方! 姚瑞中寫於2003年的光輝國慶日